在废墟上舞步——对王澍的一种解读

　　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开始轰轰烈烈“拆城”运动发展经济的时候，而意大利人正在将威尼斯、罗马这样的古老城市小心翼翼地加以保护。并不是意大利没有当代城市建设，而是他们将新城市和历史建筑区分开来，无疑，意大利人为人类文明做出了巨大贡献。

　　法国在二战后，在巴黎的近郊兴建了德方斯新区，将从卢浮宫到凯旋门的中轴线向西延伸，规划占地750公顷，覆盖三个乡镇，成就了今天欧洲最大的上午区。这里没有传统欧洲建筑的影子，多数是摩天大楼和玻璃体结构，但却是法国经济生活的重心。

　　1950年，梁思成开始做建国后首都城市规划，建议将新城区与老城区分开，老城区保持历史原貌，新城区成为新国家的进步象征。这项设计当时如果通过的话，今天的北京将是全世界保留最完整的古都，代表着中华文明的过去、现在以及包容性的未来。但可惜，这项提议被满腔新时代理想的吴晗们所否定。

　　建筑是人寻求庇护的堡垒，建筑传承人类记忆，构成地域文化的区别性。就像我们看到北方官式大木作复杂的结构、严谨的比例关系，就体会到正统、尊严、秩序;而看到南方闽南建筑上繁芜的灰塑，匠人竭其所能雕筑的龙凤走兽、夔纹人物，将儒家的伦理，民间的信仰活生生的体现在居住的房屋上，其所反映的就不仅是审美上的差异，而是深植在移民文化、渔业经济、地方物产的多重投影。当驱车几百里走在河南的平原上，所见到的只有乡村灰色水泥盒子，它怎么都不会和麦浪的原野，曲折的溪岸产生相属的美感。有人说中国是缺乏色彩的国家，这绝不尽然。明清以前汉人的服饰以染色的棉麻为主，达官贵人以丝绸锦绣为妆扮，云肩霞帔，金紫夺目，哪一样缺少了色彩的搭配?就是建筑也是体现出色泽的鲜艳和材料的丰富性，北方是和玺彩绘、剪边琉璃，大红宫柱;南方是多彩屋脊。就是闽中的灰墙，徽派的粉壁，也和周围环境相得益彰，色彩不温不火，却是在反衬自然界本真的七情六欲。

　　今段时间我听“拆迁”一词已经到了麻木，连南京盗掘陈文帝陵一类的新闻我也打不起兴趣了。整个中国以房地产开发为经济发展导向，在国家严格控制18亿亩耕地红线的禁令下，地方政府只有置换历史街区和民居来换得土地的二次开发。北方许多城市即将完全失去传统建筑的影子——我自小生活的大院，是民国时期一个地方乡绅的庄园，院里面数座五开间灰瓦硬山顶民宅完全保留着百年前北方城市遗迹。还有高大粗壮两人合不拢的槐树、杨树，成为院落的庇护神。可惜一朝拆去，尽数盖起来红砖楼房，质量粗劣，寿命也就是数十年而已。只是当所有的乡土记忆都成为钢筋混凝土模样，并且没有色彩和装饰纹样丰富我们的梦，这样的建筑还有传承的价值吗?

　　我们是不是少了很多可以填充为丰满的成长之路?

　　感谢王澍为我们做了榜样。他是一个坚持的人，数十年来坚持做一件认为有价值的事情，那就是做东方人文精神描述下的现代建构。我一直认为日本设计师在用东方人思维解读西方科技时做的更多，王澍坚持的正是今天我们这个社会普遍缺乏的——对乡土的尊重，对人文的敬意，对先哲的缅怀，对民俗的喜爱……

　　王澍的很多建筑颇具“废墟”意味，宁波博物馆用的是废砖瓦，鹅卵石围着建筑，水草长在沼泽里;中国美院象山校区起伏的坡屋顶下依然是灰砖的外皮、竹篾子连成的倾斜通道。我形容他在“营造废墟。”文化中贾平凹有“废都“在影射当代社会离经叛道的乱象，而王澍的“废墟”却为他赢得了建筑界的“普利兹克奖，”这是当今世界建筑设计界的最高奖。

　　我并不认为奖项能代表什么。我更愿意相信普利兹克评奖委员会将奖项颁给王澍，实在是针对21世纪的中国泛滥和卑屈的建筑造景艺术的抵制，是一种嘲讽。这个四处开花营造不值钱建筑的国度里，还有几个人在坚持传统，并将传统和未来进行衔接。墨西哥作家、诗人奥克塔维奥·帕斯在诺贝尔授奖仪式上深沉而恳切地说：“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有一座桥梁。传统如果孤立的存在，会僵化;现代如果孤立的存在，会挥发。二者如果能融为一体，那么一个就会赋予另一个以活力，而后者则会给它以重量和地心引力作为回报......对现代性的寻求是一种返璞归原，现代性将我引向自己的开端，将我引向远古。决裂变成了和解。于是我明白了诗人只是世世代代的长河中一个涟漪。”

　　帕斯说我们只是历史长河中的“涟漪。”既然是涟漪，就不要想着去冲撞堤岸，去酿成洪水。请尊重这条河流中缓延而下的浮萍、青鱼，让这条河流更加的原生态和包容，把一代代时间和回忆串起来，消逝于无形——这也许就是“不要随意搅动”的含义。

　　我去了宁波，这是一个很文人的城市，首先他有“天一阁”，这是江南知识分子的集体心灵烙印，是文化的归宿。然后他有现代的城市化发展，可以看到远超出普遍三线城市的建设美感。但就是这样的一个有着深刻传统习俗沉淀的空间内，也陆续的失去了很多历史性街区和小城镇。就王澍说，他开始设计宁波博物馆的时候，宁波的三十个极具优美的小城已经拆除了二十九个半，残存的半个也足以令王澍惊叹!而王澍就用了这拆下来的残砖灰瓦营造了一座“废墟”类的建筑，借以向这个城市的古老历程致敬!

　　王澍用竹篾做素混凝土墙的模板，这是柯布西埃“粗野主义”的手法，这并没有“中国性”，其实是一种“讨好” 的国际化表现;用灰砖做建筑表皮，且在顶部用不同的褐色、暗红、深灰砖块拼成抽象写意的图案，这是建筑的装饰主义，实在话也和传统搭不上边。甚至建筑还有一种不可接受的现代主义的冰冷感。一方面王澍在青年时期反现代主义潮流，对传统表现出浓郁的趣味;一方面身浸其中的他无力拔身而出，只能用几何块面来叙事。不管是浙江美院象山校区还是宁波博物馆，建筑使用了历史遗迹的表皮，朴素的砖瓦，却难掩建筑给与人的冷峻气质和距离意识。空旷、冷漠、坚硬，个体主义这些现代主义的通病一样体现在王澍设计的身上。而传统中国建筑那种近人尺度，亲和力，进入性本应该在江南这片以“文人山水”、“壶中天地”为主流的地方得到阐述，王澍却留下了遗憾。

　　这也许是我的苛责。毕竟换一种角度也可以说王澍的建筑具有传统美学价值上的“肃穆”、“寂然”。这是王澍带给我们的双重解读。也许王澍只是做到了表面化重构当代建筑，毕竟王澍在用现代技法做一系列的建筑设计，而且做的很抽象。抽象到他自己说宁波博物馆在十年后建筑老去，青苔满布，屋顶植物郁郁葱葱。也许到了那时才有了让人亲近的感觉，而不是一座雕塑般的形态。

　　当一座城市都是由摩天大楼组成，阻挡人们远眺的视线，我们也许再也回不到“诗情画意”的城郭世界。“垂直代表欲望，水平意味秩序”，当强调伦理、长幼、和谐、静默的中式建筑，无法沿着地平线铺开而成为城市空间的主流面貌，这座城市的居民必然会孳生无穷尽的多色欲望。当我们的民族还没有找到与垂直性欲望相对应的哲学、信仰、教化的时候，这个社会就会乱象缤纷显得无所适从。

　　前几天几位朋友闲坐聊天，谈及当下流行的“文化创意园”热，我不仅大发感慨!我举例说但凡是自发的、无组织的、群体无意识行为下的聚合——诸如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圆明园画家村，本世纪开始兴起的北京798艺术园，北京通州宋庄那些农民院落里汇聚的艺术家，登琨艳做的上海杨树浦创意园，这些都不是由政府主导和参与的行为。政府只是看到在一片工业时代废墟上突然有艺术交易现象出现，并且汇合成年数亿金额的市场经济现象，这才想到要把这里规划为“创意艺术园区。”于是租金开始高昂，游人开始增多，艺术家开始撤出，商业资本大举涌入，一切都成为套路的模式。政府这时候只需要“坐享其成”就能获得巨额回报，这也是在“废墟”上跳舞的一例。